1.

金泰亨第一次见到朴智旻，他在跳着娱神的舞。

押送祭品的队伍浩浩荡荡又死气沉沉，只有作为祭品的舞者本人生机勃勃，在八抬巨鼓上踩出空旷的鼓点；此外，没有其他音乐了，不该有其他音乐了，除了他亲自踩出的鼓点，再没有声响能和娱神的舞共鸣了。

朴智旻的一边额发向后梳紧，一边半虚半实地垂在眼睑。他的汗来不及落下就被狂风掠走，抬鼓人的视线来不及停下就被他沉醉的姿态赶走：这个疯子，恐怕还不知道这是赴死的路。

镇上起了半个月的北风，穿过北方沙漠而来的风，卷着北方的干冷和沙尘而来。先是镇里的道路被尘土覆盖，短短十天，集市退化成三百年前的荒凉；接着是村庄里的农田被细沙淹没，地下水被吸干，很快连最深的井里也打不出水来。

好在东方的半仙正巧经过，据说是天上的玉兔少不更事冲撞天神而遭贬谪，被罚化为人形做一千桩善事赎罪。玉兔下凡时偷了天眼，一路随手降妖除魔就凑足了九百九十九桩，再一桩就能重列仙班。

这一桩善事是对镇子的长老说：“极北净土的白狐丧子，小狐狸的怨灵为祸中原。给他找个玩伴即可免去灾祸。对了，小狐仙生前最爱看舞扇。”说完就化作一阵青烟登仙了，长老想再问也捉不到人，只好召来其他老人商议，结论是切不可延误时机，别的都好说，要是再打不出水，老人和小孩都要撑不住了。于是他们把最后一壶水献给疯了的舞者，求舞者把自己献给狐仙。

朴智旻盘腿屈膝坐在巨鼓上听长老说话，不等长老叩头就说好，爽快得像答应在长老女儿新婚时献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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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亨在另一个山头上看着朴智旻跳娱神的舞，狂风带来他踩出的鼓点，也把金泰亨的笛声吹得更远。没有人能听到，只有金泰亨能听到，他的笛声根本和不上朴智旻的舞；但足够蛊惑人心了，押送祭品的队伍调转方向，走进山谷又走上金泰亨的山头。

押送祭品的队伍抬着一张空的鼓走上金泰亨的山头。

“玧其哥……他没有来。”

床榻上的闵玧其坐起来，眯起眼看了一眼空的鼓；又躺了回去，闭上眼：“……嗯。”

“玧其哥……”

“你去吧。”

闵玧其和金泰亨是遥远西方的吹笛人。所有听到笛声的人都会交上厄运，被蛊惑的人走向错的方向，往往要翻山越岭才能回到原来的路上；不被蛊惑的人是难得一见的，金泰亨就是不被闵玧其的笛声蛊惑的人，他的命运是成为吹笛人的继承者。

找到金泰亨以后，闵玧其本该做回普通人，但他已经做了太久的吹笛人，四处流离得太久了，已经回想不起来普通人是怎样的了。金泰亨也不让他走。

“你不能走，我不会吹笛子，你得教我。”

闵玧其就留了下来——以金泰亨的行迹为归处，留在他的身边了。留了一个月、两个月、半年，金泰亨都没有学会吹笛子，闵玧其都不指望了，做好了他永远也学不会的打算。

直到平安夜的时候，闵玧其去山脚下蛊惑给贵族大人们送火鸡的脚夫，让金泰亨留在山上的小屋里先生起火。回到小屋却听见了另一种笛声，是金泰亨在吹着不会蛊惑人心的曲调，比贵族大人们宫殿里的乐师还要更熟练。

闵玧其心里冒起无名火，推门进去就收拾自己的东西。金泰亨在背后一声一声地叫他，他也不理；直到金泰亨按着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玧其哥，你看我。”就这一眼，他就服软了。金泰亨的眼睛可以让人原谅一切，闵玧其一直这么猜想，这一刻得到了验证。他原谅了他半年以来的欺骗，也原谅了他半秒以后的诚实。

“如果我学会吹笛子你就要走了，是不是，玧其哥。

“我不想你走。”

“……”

“但我也不想骗你。”

“……”

闵玧其松了松手臂上的力量，不再徒劳地试图把金泰亨推远。而金泰亨得寸进尺地抱住他，抱紧他，侵犯他的安全范围，以不可原谅的虔敬亲吻了他。

但金泰亨的眼睛可以让人原谅一切。

这是闵玧其和金泰亨的唯一一次亲吻。闵玧其答应留下来，但只留到下一个吹笛人出现之前。

可是下一个吹笛人出现之后，闵玧其又要去哪里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这么说了。因为金泰亨的眼睛让他原谅了金泰亨的一切，却不够原谅自己在仅仅半年之内就甘愿留在金泰亨身边一生。

两个人从西方走到东方，几乎到了极东之地，连坐船也去不了对岸的地方，也侥幸地没有遇到天赋异禀的、不被蛊惑的人。

直到被北风侵袭的小镇，把疯了的舞者献祭给作乱的狐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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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乱的狐妖还浑然不觉他带给闵玧其的忧虑，和行善的兔仙又在山洞里一起喝酒。

“不是都说狡兔三窟吗？你怎么一个都没有，每次都在我这里。”酒过三巡的狐妖露出了狐狸尾巴，不安分地去缠借醉倒在他腿上的兔仙的长长耳朵。

“因为我不狡猾，我是单纯善良的小兔子呀。”但没有被缠住的另一只耳朵没一点单纯善良的样子，像手一样灵活地蹭蹭狐妖的下巴肉，“哥又瘦了，哥好狡猾，明明知道我会心疼你。”

“有点良心吧田柾国小兔子，”朴智旻抖了抖大腿，惩罚田柾国的花言巧语，“我难道不是为了你的一千桩善事才劳累成这样的吗？”

“难道不是嫌我烦要赶我回天上吗？”

朴智旻不再回答他，只是抓住他人类的手，把手指一根根掰直又弯曲，握成拳头。明明是兔子变的，怎么手会这么长，身体也长，几乎比朴智旻高出半个头。

被摆弄的田柾国似乎对于被摆弄已经习惯了，只是盯着朴智旻的嘴唇，湿润润地发亮，隐约还散发着酒香。直到朴智旻试图用他小小的人类的手包住田柾国的拳，他才反过来把朴智旻抓紧：“跟我去天上吧，狐妖大人。不是说好即使是月亮上也跟我一起去吗？”

“那个时候谁知道你真的是从月亮上来的？”朴智旻也就由他抓住，“我呢，想当神仙的话早就当了，但是怎么看都还是做妖怪更好玩。”

“哪里好玩了，自己做坏事又自己装好人去解决吗？”田柾国一时有点着急，语气也就稍显咄咄逼人。但朴智旻深知这并不是谴责，因为他的做坏事和装好人都是为了当田柾国的同谋。

朴智旻抓着兔子的耳根把他的脑袋拎起来：“呀！小兔子装什么凶！”

“小狐狸装什么大善人！”田柾国收起了长耳朵，以完全是人类的外表站起身。修长的人类外表，甚至挂上了耳饰。

“我不善良吗？”朴智旻一边说一边伸长手臂去掐田柾国的侧腰，“没有我的话你的一千桩善事做到三分之一了吗？”

“喔！为了帮我就去荼害生灵！真是好善良呢朴智旻！”他从极北净土而来，无善无恶的极北净土；他是不知道好或坏的，只知道做田柾国的同谋。

“给我叫哥啊混蛋兔子！”

“要当我哥就先成仙吧妖怪智旻！”

“喔！那我不当了，让我一直做妖怪吧柾国。”

-

田柾国还是生气了。什么冲撞天神，个个天神对他都喜欢得不得了，即使他把月亮整个拆了也最多是罚几天禁闭，哪有被罚下凡的道理。他还不是为了朴智旻，为了不肯成仙的狐妖才逃了出来；又哪里有什么一千桩善事，还不是找借口不回去而已，谁知道朴智旻竟然比他还要认真。

田柾国气得把朴智旻一个人留在山洞里，自己跑到外面去看他的月亮，朴智旻说好跟他一起去却反悔不去的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呢，看了也是生气。

树林里传来诡谲的笛声，断断续续的，总是在应该拖长的地方戛止、在应该停顿的地方拖沓。田柾国本来就在气头上，这样一来又更加烦躁，对着笛声来的方向呵斥：“吵死了！谁在那里吹笛子啊！”

笛声就立即止住了。

代之是窸窸窣窣忽远忽近的声音，像有人在犹豫到底应该逃走还是现身。最后还是出现在田柾国面前了，一张西方人的脸。

“你好……我叫金泰亨。”

田柾国看在他漂亮的份上气消了一半，但又提起更多的警惕：朴智旻喜欢漂亮的人，比如田柾国；如果朴智旻觉得这个叫金泰亨的比他更漂亮，说不定兴趣来了就更不去天上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田柾国发了问又不给对方回答的机会，“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会吃人的，今天先放过你，以后都别来这里了，这座山都不要来。”一口气说完警告，生怕他有要留下来的意思。

但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或许……请问你刚刚听见笛子的声音了吗？”

金泰亨虽然决定现身，但并没有想清楚要跟这个人说什么；显然不友好的问候又让他更加紧张。难道会一下子出现两个不被蛊惑的人吗？那到底哪一个才是继承者呢？两个人甚至好像还认识，难道东方还有更多不被蛊惑的人吗？

“废话，我当然听见了，难听得要死！你走吧，不要来这里吹笛子。”

“很难听吗？”但当初闵玧其吹的也是同一个调子，金泰亨明明觉得很好听，“难道你没有想……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想法，但一般人都会跟着走的。”

田柾国觉得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我不是一般人啊，我都不是人，是天上的神仙。你再不走我就打雷了！”

东方兔仙和西方吹笛人的第一次会面就匆匆结束。田柾国算是赶跑了可能让朴智旻感兴趣的东西，但还是不放心，决定在朴智旻的洞里多留几天；金泰亨什么也没有打探到，只能把那个脾气很差的人的话原样复述给闵玧其。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