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泰亨第一次见到朴智旻，他在跳着娱神的舞。

押送祭品的队伍浩浩荡荡又死气沉沉，只有作为祭品的舞者本人生机勃勃，在八抬巨鼓上踩出空旷的鼓点；此外，没有其他音乐了，不该有其他音乐了，除了他亲自踩出的鼓点，再没有声响能和娱神的舞共鸣了。

朴智旻的一边额发向后梳紧，一边半虚半实地垂在眼睑。他的汗来不及落下就被狂风掠走，抬鼓人的视线来不及停下就被他沉醉的姿态赶走：这个疯子，恐怕还不知道这是赴死的路。

镇上起了半个月的北风，穿过北方沙漠而来的风，卷着北方的干冷和沙尘而来。先是镇里的道路被尘土覆盖，短短十天，集市退化成三百年前的荒凉；接着是村庄里的农田被细沙淹没，地下水被吸干，很快连最深的井里也打不出水来。

好在东方的半仙正巧经过，据说是天上的玉兔少不更事冲撞天神而遭贬谪，被罚化为人形做一千桩善事赎罪。玉兔下凡时偷了天眼，一路随手降妖除魔就凑足了九百九十九桩，再一桩就能重列仙班。

这一桩善事是对镇子的长老说：“极北净土的白狐丧子，小狐狸的怨灵为祸中原。给他找个玩伴即可免去灾祸。对了，小狐仙生前最爱看舞扇。”说完就化作一阵青烟登仙了，长老想再问也捉不到人，只好召来其他老人商议，结论是切不可延误时机，别的都好说，要是再打不出水，老人和小孩都要撑不住了。于是他们把最后一壶水献给疯了的舞者，求舞者把自己献给狐仙。

朴智旻盘腿屈膝坐在巨鼓上听长老说话，不等长老叩头就说好，爽快得像答应在长老女儿新婚时献舞。

-

金泰亨在另一个山头上看着朴智旻跳娱神的舞，狂风带来他踩出的鼓点，也把金泰亨的笛声吹得更远。没有人能听到，只有金泰亨能听到，他的笛声根本和不上朴智旻的舞；但足够蛊惑人心了，押送祭品的队伍调转方向，走进山谷又走上金泰亨的山头。

押送祭品的队伍抬着一张空的鼓走上金泰亨的山头。

“玧其哥……他没有来。”

床榻上的闵玧其坐起来，眯起眼看了一眼空的鼓；又躺了回去，闭上眼：“……嗯。”

“玧其哥……”

“你去吧。”

闵玧其和金泰亨是遥远西方的吹笛人。所有听到笛声的人都会交上厄运，被蛊惑的人走向错的方向，往往要翻山越岭才能回到原来的路上；不被蛊惑的人是难得一见的，金泰亨就是不被闵玧其的笛声蛊惑的人，他的命运是成为吹笛人的继承者。

找到金泰亨以后，闵玧其本该做回普通人，但他已经做了太久的吹笛人，四处流离得太久了，已经回想不起来普通人是怎样的了。金泰亨也不让他走。

“你不能走，我不会吹笛子，你得教我。”

闵玧其就留了下来——以金泰亨的行迹为归处，留在他的身边了。留了一个月、两个月、半年，金泰亨都没有学会吹笛子，闵玧其都不指望了，做好了他永远也学不会的打算。

直到平安夜的时候，闵玧其去山脚下蛊惑给贵族大人们送火鸡的脚夫，让金泰亨留在山上的小屋里先生起火。回到小屋却听见了另一种笛声，是金泰亨在吹着不会蛊惑人心的曲调，比贵族大人们宫殿里的乐师还要更熟练。

闵玧其心里冒起无名火，推门进去就收拾自己的东西。金泰亨在背后一声一声地叫他，他也不理；直到金泰亨按着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玧其哥，你看我。”就这一眼，他就服软了。金泰亨的眼睛可以让人原谅一切，闵玧其一直这么猜想，这一刻得到了验证。他原谅了他半年以来的欺骗，也原谅了他半秒以后的诚实。

“如果我学会吹笛子你就要走了，是不是，玧其哥。

“我不想你走。”

“……”

“但我也不想骗你。”

“……”

闵玧其松了松手臂上的力量，不再徒劳地试图把金泰亨推远。而金泰亨得寸进尺地抱住他，抱紧他，侵犯他的安全范围，以不可原谅的虔敬亲吻了他。

但金泰亨的眼睛可以让人原谅一切。

这是闵玧其和金泰亨的唯一一次亲吻。闵玧其答应留下来，但只留到下一个吹笛人出现之前。

可是下一个吹笛人出现之后，闵玧其又要去哪里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这么说了。因为金泰亨的眼睛让他原谅了金泰亨的一切，却不够原谅自己在仅仅半年之内就甘愿留在金泰亨身边一生。

两个人从西方走到东方，几乎到了极东之地，连坐船也去不了对岸的地方，也侥幸地没有遇到天赋异禀的、不被蛊惑的人。

直到被北风侵袭的小镇，把疯了的舞者献祭给作乱的狐妖。

-

作乱的狐妖还浑然不觉他带给闵玧其的忧虑，和行善的兔仙又在山洞里一起喝酒。

“不是都说狡兔三窟吗？你怎么一个都没有，每次都在我这里。”酒过三巡的狐妖露出了狐狸尾巴，不安分地去缠借醉倒在他腿上的兔仙的长长耳朵。

“因为我不狡猾，我是单纯善良的小兔子呀。”但没有被缠住的另一只耳朵没一点单纯善良的样子，像手一样灵活地蹭蹭狐妖的下巴肉，“哥又瘦了，哥好狡猾，明明知道我会心疼你。”

“有点良心吧田柾国小兔子，”朴智旻抖了抖大腿，惩罚田柾国的花言巧语，“我难道不是为了你的一千桩善事才劳累成这样的吗？”

“难道不是嫌我烦要赶我回天上吗？”

朴智旻不再回答他，只是抓住他人类的手，把手指一根根掰直又弯曲，握成拳头。明明是兔子变的，怎么手会这么长，身体也长，几乎比朴智旻高出半个头。

被摆弄的田柾国似乎对于被摆弄已经习惯了，只是盯着朴智旻的嘴唇，湿润润地发亮，隐约还散发着酒香。直到朴智旻试图用他小小的人类的手包住田柾国的拳，他才反过来把朴智旻抓紧：“跟我去天上吧，狐妖大人。不是说好即使是月亮上也跟我一起去吗？”

“那个时候谁知道你真的是从月亮上来的？”朴智旻也就由他抓住，“我呢，想当神仙的话早就当了，但是怎么看都还是做妖怪更好玩。”

“哪里好玩了，自己做坏事又自己装好人去解决吗？”田柾国一时有点着急，语气也就稍显咄咄逼人。但朴智旻深知这并不是谴责，因为他的做坏事和装好人都是为了当田柾国的同谋。

朴智旻抓着兔子的耳根把他的脑袋拎起来：“呀！小兔子装什么凶！”

“小狐狸装什么大善人！”田柾国收起了长耳朵，以完全是人类的外表站起身。修长的人类外表，甚至挂上了耳饰。

“我不善良吗？”朴智旻一边说一边伸长手臂去掐田柾国的侧腰，“没有我的话你的一千桩善事做到三分之一了吗？”

“喔！为了帮我就去荼害生灵！真是好善良呢朴智旻！”他从极北净土而来，无善无恶的极北净土；他是不知道好或坏的，只知道做田柾国的同谋。

“给我叫哥啊混蛋兔子！”

“要当我哥就先成仙吧妖怪智旻！”

“喔！那我不当了，让我一直做妖怪吧柾国儿。”

-

田柾国还是生气了。什么冲撞天神，个个天神对他都喜欢得不得了，即使他把月亮整个拆了也最多是罚几天禁闭，哪有被罚下凡的道理。他还不是为了朴智旻，为了不肯成仙的狐妖才逃了出来；又哪里有什么一千桩善事，还不是找借口不回去而已，谁知道朴智旻竟然比他还要认真。

田柾国气得把朴智旻一个人留在山洞里，自己跑到外面去看他的月亮，朴智旻说好跟他一起去却反悔不去的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呢，看了也是生气。

树林里传来诡谲的笛声，断断续续的，总是在应该拖长的地方戛止、在应该停顿的地方拖沓。田柾国本来就在气头上，这样一来又更加烦躁，对着笛声来的方向呵斥：“吵死了！谁在那里吹笛子啊！”

笛声就立即止住了。

代之是窸窸窣窣忽远忽近的声音，像有人在犹豫到底应该逃走还是现身。最后还是出现在田柾国面前了，一张西方人的脸。

“你好……我叫金泰亨。”

田柾国看在他漂亮的份上气消了一半，但又提起更多的警惕：朴智旻喜欢漂亮的人，比如田柾国；如果朴智旻觉得这个叫金泰亨的比他更漂亮，说不定兴趣来了就更不去天上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田柾国发了问又不给对方回答的机会，“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会吃人的，今天先放过你，以后都别来这里了，这座山都不要来。”一口气说完警告，生怕他有要留下来的意思。

但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或许……请问你刚刚听见笛子的声音了吗？”

金泰亨虽然决定现身，但并没有想清楚要跟这个人说什么；显然不友好的问候又让他更加紧张。难道会一下子出现两个不被蛊惑的人吗？那到底哪一个才是继承者呢？两个人甚至好像还认识，难道东方还有更多不被蛊惑的人吗？

“废话，我当然听见了，难听得要死！你走吧，不要来这里吹笛子。”

“很难听吗？”但当初闵玧其吹的也是同一个调子，金泰亨明明觉得很好听，“难道你没有想……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想法，但一般人都会跟着走的。”

田柾国觉得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我不是一般人啊，我都不是人，是天上的神仙。你再不走我就打雷了！”

东方兔仙和西方吹笛人的第一次会面就匆匆结束。田柾国算是赶跑了可能让朴智旻感兴趣的东西，但还是不放心，决定在朴智旻的洞里多留几天。

“金硕珍……”

“？！”田柾国一回到洞里，听到意外的名字。

“在月亮上，认识一个叫金硕珍的人吧。”

“……”

“去叫他来吧。”

-

田柾国想知道他怎么认识金硕珍，金硕珍是天上的神仙，田柾国就没见他来过人间；而朴智旻是妖怪，从来没有哪个妖怪可以不成仙而去天上。

但朴智旻似乎不打算说，那就问也不会问得出来。田柾国就去请金硕珍，金硕珍年岁要长许多，不用逃的也可以到人间，只是他自己懒得。

“干什么去人间啊？天上多好啊，这也有得吃那也有得吃，人间除了吃风就是吃空气，为什么要去啊？”

田柾国劝不动他，又不愿意说出真正的理由。朴智旻瞒着他，他就要也瞒着金硕珍才公平。

“话说回来，你小子整天往人间跑，不是没目的的吧？嗯？难道我们小兔子也长大了会喜欢人了要带我去见儿媳了？呀！我可不是爸爸啊！”

“不是！不是！才不是人啊！是狐妖呃……”但住嘴也来不及了。

“狐妖？！！好了不起啊田柾国！”金硕珍比普通一惊一乍更加一惊一乍起来，“南俊啊听到了吧！我们柾国！在人间的小情人是狐妖！”

“狐妖？！”连金南俊也突然震惊并自豪，“人间狐妖可不多啊，难道……”

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开始，田柾国就咬着酒杯堵住自己的嘴，才没脱口而出“反正我只认识朴智旻这一个”。

“反正我只认识朴智旻这一个。”却被金硕珍说了出来。

田柾国被一口酒呛得猛咳起来，从人类的脸到兔子的耳朵都胀得通红。

金南俊火眼金睛：“……不会真的是朴智旻吧？”

田柾国咳着又是摇头又是摆手，金硕珍拍着他的背：“看来真的是朴智旻了……了不起啊！柾国儿！”

另一边，金泰亨颠来倒去地也说不清楚，干脆一人分饰二角，把他和那个脾气很差的人的对话演给闵玧其看。闵玧其看了也没看懂，说：“睡吧。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这就是朴智旻明明只叫了金硕珍，田柾国明明把金泰亨赶走了，第二天却有足足六个人挤在朴智旻的洞里的原因。

田柾国：“金泰亨！你为什么又来！怎么还带人来！”

闵玧其：“……”

金泰亨啊啊啊那个那个因为因为了半天也没说出句子来。

金硕珍：“智旻尼啊！哥好想你啊！哥后来去极北净土找你，你都不在，原来是被田柾国拐走了啊！小兔崽子是不是烦到你了？真是不听话啊！”

金南俊：“珍哥，你看那个，那张脸，是号锡画的那张吧？”

顺着金南俊的视线，所有人一起看着金泰亨，金泰亨还在然后然后而半张着的嘴被突然安静的氛围吓得紧紧闭起来。

“所以才让柾国把珍哥叫过来的嘛~没有想到南俊哥也跟着来了，南俊哥跟珍哥还真是相亲相爱！”朴智旻用糯米一样的声音对金硕珍和金南俊说话，让田柾国有点汗毛竖立。不是极北净土的狐妖大人吗？怎么突然好像小孩？原来噘嘴的时候嘴巴会这么翘？

金硕珍并不理会朴智旻明显刻意的玩笑，凑近金泰亨捧起他的脸：“喔~这就是号锡画的那张脸吗？”又退开一些摸着自己的下巴，“对不起啊泰亨，好像你原来的脸，也就是现在贴在我脸上的这张脸，更漂亮一些呢。”

-

事实并不像田柾国以为的，金硕珍从来就只在天上生活着。事实上，金硕珍从一开始就不是天上的神仙。

当金南俊修炼到可以化出毫无破绽的人形，可以长途跋涉去极北净土成仙的时候，金硕珍还是没有洗掉脸上的妖纹。他的血统太纯正了，父亲是完全的妖怪，母亲也是完全的妖怪，即使他已经可以变出十几种不同的人类外观，却每一个都保留着脸上的妖纹。

但他等不了了，他不想让金南俊为了等他而迟迟不去成仙；自己也不想再过妖怪的风餐露宿的生活了，要成仙。

于是金硕珍化成了婴儿的形态，而金南俊变成了年轻女人，把小小的金硕珍包在襁褓里抱着。临到城门的时候把襁褓掀开，一看却不得了：“珍哥，还是偷一张孩子的脸来吧。妖纹真的很明显，更加明显了。”

其实成人的脸也可以偷来，但金硕珍不要。妖怪和人类不一样的，人类的脸远远不如妖怪的好看，金硕珍宁愿继续风餐露宿，也不要贴着人类的脸成仙。即使成仙之后还可以随时换，但“不要天上的人看我第一眼的印象是像人类那样随便长长的容貌”。

金南俊把婴儿的金硕珍藏在城墙下的角落里，竖直了妖怪的耳朵听哪里有小孩的哭声，然后把那啼哭的主人的脸偷来了：“但是哥，我不知道……那孩子会变成那样。就是，没有脸了，变成鸡蛋一样的脑袋。”

“那可不行啊！”金硕珍说着，却并不客气地把那张脸贴在自己脸上，把妖纹好好地遮盖住了，“没有脸的话，会被父母当作不祥之物丢掉的。”

“要去找画皮妖吗？就住在这附近来着。可是很贵，听说。”

“我们可是要成仙的妖了，还在乎这个吗？”

两人闪进树林后，化出妖怪的原型、以妖怪的脚力疾速往画皮妖的画馆去，要在孩子的父母确认孩子真的没有脸而发疯之前把新的脸给他，这样也许孩子的父母会以为是自己做了噩梦罢了。

但来到画馆的时候，门开着，却没有人。

“外出降妖，傍晚回。有事请留便条。——画皮妖郑号锡”案几上留着这样的字条。

金南俊面露不解之色：“画皮妖不是妖怪吗，妖怪降妖？”

“人类和人类也有战争，”金硕珍不以为意，“神仙和神仙也打架。妖怪降妖有什么不行？”话说完，字条也写好了。

“我们接下来还要赶路，只能出这么多钱了。请您按照这个价格画一张漂亮的脸，交给城门南边第六户人家的孩子吧。——妖怪金南俊、金硕珍”

然后掏出金南俊的钱袋子，倒了一半的银币出来压住字条。

-

“成仙之后，我们给号锡写了感谢信。号锡在回信里说，给的钱太多了，是平常画脸的几十倍那么多！”金硕珍一边说着一边带头笑起来，朴智旻也像是真的觉得非常好笑一样倒在了金硕珍身上，被田柾国抓起来：“好笑吗？”

“啊！”金泰亨插嘴道，“难怪爸爸说，小时候有一天，突然觉得抱错小孩了。可是没有拿出去过，怎么会拿错呢？但长得确实不太一样，但气味是一样的。”

“气味，”闵玧其轻轻地笑轻轻地说，“爸爸是狗吗？泰亨是小狗？”

金泰亨却非常认真地：“有气味的，每个人都。玧其哥是月亮的味道。”

“放屁！月亮不是这个味道的！”从月亮上来的田柾国有不同意见。

“我闻闻看，”从月亮上来的金硕珍有考证精神，“喔~真的有一点哦，南俊你来闻闻看？”

闵玧其很不适应地把两个神仙的鼻子推开，往金泰亨那里躲了一点。金泰亨顺势蹭了蹭他的头发：“是月亮的味道。”

田柾国：“不是！”

“你又没闻你怎么知道不是！”

“反正不是！”

“你干什么一直针对我！我又没有要抢走朴智旻！”

闵玧其心说本来是打算抢走来着。

田柾国心说月亮可不是谁都能去的。

“肃静！肃静！”金硕珍装模作样地清了清本来就干净得像露水一样的嗓子，“我继续说。”

-

郑号锡傍晚回到画馆，看着一大堆的银币和字条，实在不知道去哪里找这不知名的“妖怪金南俊、金硕珍”，只好非常用心地，用心得太过分地画了最漂亮的一张脸，一张属于妖怪而不是人类的脸，日落之前就贴在了城门南边第六户人家的孩子的鸡蛋脑袋上。

金泰亨的父母说服自己是错觉的时候，金硕珍和金南俊也来到了极北净土。

极北净土是无善无恶、所以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妖怪在这里洗干净妖怪的气味，才可以成仙。

但已经有一百年没有妖怪来极北净土了。妖怪也过着不错的生活，神仙也并不常来人间宣扬他们的很好的天上世界。朴智旻从出生以来就只有他自己。

朴智旻是出生在极北净土的妖怪，是天生就没有妖怪气味的妖怪。但他不想成仙，因为没有人，也没有妖怪，也没有神仙来到极北净土对他说：你是没有妖怪气味的妖怪，天生就是要去天上做神仙的，做神仙很好。他出生在极北净土，就以为世上只是极北净土。

直到金硕珍和金南俊为了洗去妖怪的气味而来到这里。金硕珍问也不问，就称朴智旻为“极北净土的狐妖大人”。

朴智旻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自己以外的妖怪，缠着不让他们走。不过本来他们也需要很久，金硕珍的血统太纯正了，金南俊已经完全没有气味的时候，金硕珍还是有着明显的妖怪的血液的味道。金硕珍在冰泉里清洗的时候，朴智旻就和金南俊玩，金硕珍不想朴智旻和金南俊单独玩，洗一会儿就从冰泉里出来，装模作样地打个喷嚏说太冷了。金南俊把外衣脱下来包住金硕珍，去给他生火；朴智旻飞奔过来抱住他，又化出长长的狐狸尾巴给他抱着。

但很久也有结束的一天，这一天朴智旻哭哭啼啼拉住金硕珍和金南俊的手：“你们去了天上以后，生个小神仙送来陪我吧！”

金南俊：“智旻啊，就算是神仙，男的和男的应该也不能生。但如果可以的……”

“这个给你！”金硕珍打断金南俊恳切的胡言乱语，“号锡寄来的，那张脸的画像。你去找这个孩子玩吧！”

朴智旻珍惜地保存着画像，因为这是金硕珍和金南俊留给他的唯一的纪念。

-

“等等，”田柾国举手提问，“硕珍哥，南俊哥，你们是什么时候来天上的？”

“二十二年前。”

“那就没错了！”田柾国自豪地笑起来，“二十二年前，我就是智旻委托珍哥南俊哥生出来陪你的小神仙。所以智旻哥，跟我去天上吧？”

金南俊：“不是啊，柾国，你出生的时候是兔子来着，我们是生不出兔子的。”

“南俊哥，话好多啊！”

“所以，你二十二岁？”金泰亨发问，他以为神仙都是几百岁的。

“你几岁？”

“二十四。玧其哥二十六。这里你最小了，田柾国。”金泰亨露出胜利的笑容，好像只要他比田柾国大了这两岁，先前的针对都可以一笔勾销。

金硕珍的演讲被打断也并不生气，反而看戏地拍手：“叫哥吧小兔崽子！年龄还没有人类大居然就缠上了狐妖大人，真了不起啊！”

金泰亨因为有着妖怪的脸，也就有着妖怪的耳朵。他听见闵玧其的笛声，也只是听见笛声。他也有着妖怪的眼睛，看见吹笛子的人是闵玧其；也有着妖怪的鼻子，闻见闵玧其身上有月亮的味道。

而闵玧其并不知道。闵玧其是完完全全的人类，只是有一点特殊，他是不会被吹笛人蛊惑的人类，就以为金泰亨也是这样的人类。他并不知道自己爱上的眼睛，是妖怪的眼睛。

那边金泰亨还在跟田柾国吵架，朴智旻在和金硕珍金南俊亲亲爱爱。闵玧其独自忧愁：原来金泰亨并不是吹笛人的继承人，那就更没有理由两个人继续在一起了。

“我亲过玧其哥！你亲过朴智旻吗？！”

听起来二十二岁和二十四岁的神仙和人类的吵架进展得很快。

闵玧其有点无语，朴智旻胳膊肘往外拐：“他没有！他输了！泰泰厉害！”

“怎么就泰泰！怎么才认识就亲亲爱爱！”

金硕珍超级快乐：“田柾国这也输那也输！好惨啊！”

田柾国原本还是忙着委屈，被金硕珍这么一嘲笑突然胜负欲重新爆发，扣住朴智旻咬了一口。朴智旻痛得要喊，却砰的变成了狐狸，要喊的痛成了一声狐狸叫；田柾国也砰的变成了兔子，被金硕珍拎着耳朵继续嘲笑。

因为田柾国害羞得变回兔子说不了人话，而金泰亨说的勉强还算是人话，所以这一局算金泰亨赢。

闵玧其有点无语。

-

到了天亮的时候，金南俊和金硕珍要回去天上参加神仙朝会的时候，他们要拎田柾国回去，还想把朴智旻也带走，两个人却都没有答应。

金泰亨喝酒到半夜就醉得昏睡，弄得闵玧其更紧张。他谁也不认识，这里又好像只有他是人类，他格格不入的。好在金硕珍立刻就跟他称兄道弟，碰杯碰得酒洒了满地，酒劲上来了就兴奋起来，甚至金南俊失手打碎朴智旻珍贵的酒杯的时候，他还和金硕珍一起不客气地嘲笑几句。

金硕珍一走就安静了，闵玧其把金泰亨的头搬到自己大腿上——之前怕金硕珍的酒泼到他珍贵的脸，安放在一边了。朴智旻也一起紧盯这那张脸：“柾国来之前，一直就只有泰泰的画像陪着我。”

田柾国见缝插针：“那我们把金泰亨也带去天上就好了，玧其哥也可以，不是说玧其哥有月亮的味道吗？可能就是月亮上掉下来的，现在正好归还。”

“柾国啊，为什么这么想要我去天上？”

“做神仙很好。”

“可你就是神仙，你还总不在天上待着。”

“因为你还不是神仙。但如果你做神仙的话，我在天上，珍哥南俊哥也在天上，金泰亨和玧其哥也可以带去天上。那就有很多很多人陪你了。”

闵玧其想说我们还什么都没说呢，但是算了，他无语。

“而且，”田柾国见朴智旻终于有一点动摇，一鼓作气地说了实话，“而且本来，我不做神仙来陪你也可以，”

“不可以！人的寿命很短！”朴智旻打断他。

“可以的，本来。但是后来你说了会和我去月亮上，又反悔了。让我觉得，是不是并没有那么爱我呢？是不是好多话都是随便说说呢？智旻哥不会骗我的，只要智旻哥跟我去了月亮上，就没有骗我了。”

-

朴智旻做了狐仙大人，在他的撒娇和田柾国的跟风撒娇之下，金南俊和金硕珍的小神仙终于出生了，出生的时候皱巴巴的，金硕珍伤心了，快马加鞭来到郑号锡的画馆，给了他一整箱的黄金：“给我画！给我画个比金泰亨漂亮十倍的！”郑号锡有点为难，金泰亨太漂亮了，他也想象不出再漂亮十倍是什么样。

金南俊就被扔在这里，监视郑号锡给他们的小神仙画脸。

金硕珍去了闵玧其和金泰亨湖边的小房子——金泰亨听说神仙有无限的寿命，就不肯做神仙，闵玧其说没懂这个理由，但随便他。两个人都把笛子收好，不打算再使用了。

“玧其呀！钓鱼呀！”金硕珍钓了满满一筐，闵玧其一无所获。

金硕珍哈哈大笑把要咬闵玧其钩的鱼也吓跑了，闵玧其：“泰亨。”

金泰亨啪嗒啪嗒跑回小房子，又啪嗒啪嗒跑回湖边，吹起蛊惑人心的笛声，整个湖里的鱼都跳进闵玧其的筐里。

 

 

FIN.